细细柔柔的雪飘着,越来越密,楼下树梢也变得星星点点的白,这是成都的雪景。在宿舍的阳台赏雪,我的心思却飞到了故乡,那里是否也正绵绵密密地下着雪呢,那堆积的白雪是否压弯了吊脚楼前的那丛慈竹?哦,故乡的慈竹,在白雪里被压弯腰的慈竹,令我魂牵梦萦的慈竹。
渝东南山乡多竹子,楠竹挺拔刚毅,箭竹玲珑小巧,慈竹蓬生葱郁。多年来,在我记忆深处摇曳的是吊脚楼前那丛慈竹。我不知道这丛慈竹长了多少年,从我记事起,它就那么葱郁地长着,年复一年,从不疲惫的样子。这丛慈竹会不会也在父辈的童年里摇曳过呢?一想到它比我的生命要久远得多,我心生敬意,仿佛它也是村里的长辈,眉目温和地看着我慢慢长大。
慈竹长在吊脚楼左侧一个低矮的小土坡边。它们的根紧密地依偎着,交错着,一枝枝瘦长的竹竿伸向天空,整丛慈竹像一个热闹的大家族。春天长出新竹笋时,麻黑的笋壳上布满了斑点,还有细细的绒毛。几场春雨几场暖下来,竹笋噌噌地长起来,露出青嫩的竹竿,上面有一层细密的白霜。
我用手在白霜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,有时也画上小狗小花,结果没几天那竹子带着我的图画蹿得老高老高的。哎,这下我只能“望竹兴叹”了。我兴致勃勃地一次次“欺负”小竹子,又一次次被长高后的竹子逗得心痒痒。
慈竹的竹竿细长坚硬,顶端却又细又软,柔柔地垂了下来。小时候,我总觉得那又细又长的顶部弯曲的竹竿像鱼竿。只是没见到它钓上来什么鱼,估计钓了蜜蜂和蝴蝶吧。我和小伙伴尝试过用这细细的竹竿做鱼竿呢,在竹梢处用细线绑了蚯蚓,垂在小河里。好动的孩子难得变安静,等啊等,好不容易感觉颤抖一下,提起来一看,蚯蚓不见了,鱼儿却不见踪影。试了好几次,这竹子鱼竿不好用,我们觉得索然无味,不再用它钓鱼,直接用楠竹编的箢兜去水里戳鱼了。
慈竹一年四季都是青翠悠悠的,簇生的竹叶像一只只手,在风中晃动。我写完作业后,就爱趴在吊脚楼上看慈竹在风中跳舞,看久了我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片竹叶,加入它们跳舞的行列。一些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慈竹,有时也在竹梢落脚,为这场自然舞会伴奏。有时我和小伙伴也会扯下一些竹叶玩游戏,或者把竹叶卷起来,叫做“叫叫儿”,看谁吹得响亮。
到了冬天,一夜北风过后,大雪把整个村子染白。慈竹也被大雪裹得紧实,雪白中透出一点点竹叶绿。早上起来,看到被压弯腰得慈竹,我竟有些隐隐地心疼,它要承受这般重的大雪可真是不容易呀。果然,慈竹被压得发出噗噗的声音,有时一两枝竹梢也被压断,簌簌抖落下积雪。有一年冬天,我实在心疼这善良的慈竹,想为它减压。
我梭下土坎到了慈竹边,对着竹子底部用脚使劲踹了一阵。噗噗噗,一些雪从竹梢落下来,我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雪覆盖。有些冰冰凉凉的,冻得哆嗦,我还是傻傻地笑着,也不去想一会是否会被爷爷奶奶责骂。我的努力没有白费,那慈竹被我踹得抖掉了一些雪,变得轻盈不少,竹梢也抬了一点起来。我回到吊脚楼上,看着抬起头的慈竹,感到满足。
进城读中学时,难忘那天告别故乡的点滴。慈竹在风中摇曳着,仿佛在说,孩子去吧,努力地读书,快乐地成长。爷爷去世后,奶奶进了城,我回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少,见慈竹的时间也越发少了。这两年回老家祭奠爷爷,经过慈竹边的小路,我像一个过客在车里匆匆地掠过这丛慈竹。
它好像和吊脚楼一样,变得衰老了些,即使它仍然青翠,但我感到了那丛绿意里有淡淡的忧伤。曾经趴在吊脚楼上久久凝望它的女孩,曾经为它抖掉积雪的女孩,转眼间已然长大,成为村里的过客。我感到怆然,时间改变了许多,也改变了我和慈竹的相处。当年和我玩竹竿钓鱼、竹叶叫叫儿的伙伴也都成家立业了。
小时候对慈竹的喜爱是出于童趣天然,长大后读了关于慈竹的诗文,我被它背后的深意感动。“蜀中何物灵,有竹慈为名。一丛阔娄处,森森数十茎。长茎复短茎,枝叶不峥嵘......”这是宋代诗人乐史笔下的慈竹之貌。初唐诗人王勃在《慈竹赋》里如此写道,“是竹也,丛篁劈开,芽荀怒长;紫箨连披,青筠纷上。有偕老之情,感馈亲之养。”这是诗人笔下的慈竹之情和魂。有竹曰慈,它丛生绵密,依偎多情,多像亲人之间长幼相恤、敦亲友爱啊。
父母外出务工,我和村里的其他孩子像嫩竹依偎在爷爷奶奶身边,由爷爷奶奶抚养。他们是年迈的竹根,我们就是年幼的嫩竹,我们相互爱着,相互怜惜。像心疼被白雪压弯了腰的慈竹一样,我也心疼被背篼压弯了腰的奶奶,我总是抢着背红薯藤或者土豆。看着奶奶的腰和慈竹一样稍稍抬起了些,我感到暖心和满足。爷爷奶奶时常鼓励我好好读书,走出大山,去见识更大的世面。十二岁小学毕业后,我进了城里读书,后来读大学,毕业留在了成都。终于,我这棵小竹子离开了故乡,到了山外的世界生长。
我可以抖掉慈竹身上的积雪,却抖不掉爷爷奶奶身上的衰老和疾病。爷爷在夜里咳嗽着,每咳一次,他的生命就薄了一寸,最终他离开了人世。
奶奶也越发瘦弱,她在城里的生活比乡下时轻松了不少,可失去老伴的她却如此孤独。她独自在家的时候,会不会想到曾经孙辈依偎在身边的日子呢?放假回家后,我回到她的身边,摸着她枯瘦的手,我又想到了那个被背篼压弯了腰的农妇形象,还有那丛被积雪压弯腰的慈竹。
我多希望自己力气再大些,可以抖掉奶奶身上的寂寞和痛苦,还有缠绵的病痛,可我无能为力。我只能尽量多陪陪她,听她讲过去的故事。此刻我在成都赏雪,牵挂着故乡的慈竹,想念着县城里的奶奶,她是否也被思念压弯了腰呢?
我是一尾小鱼,我渴望故乡的慈竹鱼钩再钓我一次,把我勾回质朴的乡下生活,把我带回纯洁的童年岁月,让我和儿时玩伴打闹嬉戏。我是一棵嫩竹,我盼着回到故乡吊脚楼前,依偎在爷爷奶奶这样年迈却温暖的竹根身边,我们高低错落,摇曳温馨。
“斯竹也,共根连茹,一本千茎。年深转密,岁晚弥荣。一可以厚骨月,一可以敦友生。於灵台而莫非信性,彰慈孝而感通神灵。”性灵的深情的慈竹,你是否丛生青翠如初。岁月的白雪啊,请你慢慢地下,不要那么急地白了亲人的头发,不要无情地压弯慈竹的腰身。故乡的慈竹,摇曳在无垠的时空里。